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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的断片——怀念蒋孔阳先生 郜元宝

类别:行业资讯   发布时间:2023-12-05 11:35:27   浏览:

  先生穿着白衬衫,沿国顺路慢慢往四平路走。这是他家附近比较安静的一段马路。大概那时候,先生终于意识到锻炼的重要了,偶尔也锻炼一下,但无非就这么完成指标地走走。我在马路另一边骑自行车飞快掠过,举手向微笑着渐渐后退的先生致意,从没想到停下来陪他走一段。我觉得许多事情要赶紧去做,先生虽病弱,步伐尚稳健,而一个人推自行车陪另一个人散步,是很有损于散步之为散步的。

  大多数时间,先生喜欢独自坐在那间朝南的卧室兼书房里静静地用功。师母濮之珍先生笑他像座菩萨,搬都搬不动。这时候,唯一的锻炼只有在头脑和握笔的手上进行了。

  去看先生,习惯是直接从虚掩的厨房进去,转两个弯,就是书房了。听到纱门响,先生抬起头,笑吟吟地说,你来了,请坐请坐。他想起立,但坐得太久,又胖,努力几下都未成功,只好抱歉地作罢。

  书房一直无名,他还为此专门写过一篇开玩笑的小文章,解释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的书房想出名字。对这种中国式的文人雅事,他其实很不以为然。

  先生晚年被众多的求序者包围着,但他一面认真替人作序,一面还是挤出时间反复修改《美学新论》。这书终于出版了,那是先生晚年对自己最满意的一件事。

  先生经常谈起《中国美学史》的撰写计划,他说,小郜,我自己最有心得的是《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》,关于孔孟老庄,都曾写过一些东西,唐诗有专论,绘画理论也摸过,宋元话本到《阿Q正传》的小说美学,更是一直思考的问题,你看我该不该写一本《中国美学史》?每次说到这儿,情绪都很高涨,但越到后来,这类话题就越不是他所喜欢的了。先生被疾病折磨着,只能在自己心中琢磨这些伟大的计划。有时真心恭维他的随笔,他总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岔开去。先生不是古板人,兴趣异常广泛,有一次,我就听到他和客人大谈京剧水袖与身段的学问,投入得不得了。但他始终看重成体系的著作,先生的学问根底在中国,理想却是西方式的。

  不知怎么说起正在读唐诗,先生非常高兴,一边讲他自己的唐诗研究,一边大肆背诵起杜甫、李白、李商隐的诗来,明显要和我比赛记忆力。一首首背诵下来,我的库存很快见底。先生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中,我趁机提议由他请客,一边吃中饭一边开始宋词方面的记忆清点。先生说好啊,今天濮先生不在家,你就帮我买点熟食和啤酒,我们继续背诵如何?

  先生从第九宿舍一路走到我所在的第一宿舍,额上汗涔涔的。他在堆得乱七八糟的餐桌旁坐下,把我小女儿叫到跟前,考问她叫什么名字。小孩子不肯回答,却反问道:你是谁?你从哪里来?你为什么来我们家?先生乐了,说你看,还是小孩子有哲学头脑,一开口就向你提出这些根本性问题;我们做学问的做着做着,往往倒把这些根本性问题忘得干干净净了。

  先生特别喜欢用小孩子这个词。每次跟我说起他的四千金,总是我小孩子,我小孩子的。这一方面是舐犊之情的自然流露,一方面则是尊重交谈者——他任何时候都把交谈者当作和自己绝对平等的客人、朋友,浑然不计对方的年龄。

  先生对自己不多的散文,并非一概轻视。有篇回忆母亲的文章,就常常提到。我也跟他谈起自己的母亲,受苦一辈子,到死无怨言;总认为后辈的生活会好起来,而她自己也就有了希望;一字不识,却特别理解人、体贴人。我问先生,这应该说是中国妇女的美德呢,还是一味的隐忍?先生说,恐怕我们都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:一个人只要心中时时记着善良慈爱的母亲,就不会成为一个坏人;坏人之所以变坏,多半因为他们不幸没有一个值得终身纪念的好母亲,要么就是看不到天下母亲的善良与慈爱。

  先生突然问我:小郜,拿鲁迅和钱钟书相比,你觉得应该怎么说才好?我知道他已经有说法了,笑而不答。于是他说:鲁迅是把人生当学问,钱钟书是把学问当人生。

  这话不久便出现在我的一篇谈鲁迅的随笔里。尊先生之意,我没把这句戏言归在他名下。

  第一次见先生,是八十年代初读本科时,陪热心社团的同学拜访先生,请他为一个有关电影的社团活动做报告。先生随我们步行至相辉堂,路上问他怎样研究美学,他说要有三种准备:一,语言,主要是古代汉语和至少一门外语;二,哲学;三,精通一门艺术。几年后,我投到他门下,堂而皇之地研究西方美学,居然以海德格尔为题,拿到了博士学位,但马上就告别了美学。一直觉得对不起先生多年教诲,但想到正式拜师前听到的三种准备说,又觉得可以释然了。这三种准备,我一种都不过关,决然舍去,岂不正合先生的意思?

  先生躺在病床上,对我说,但仿佛又是自言自语:工作是幸福,健康是幸福。他希求健康,还是为了工作。

  先生给我一些钱,说你帮我把翻译过来的海德格尔的书尽量买来,我们一起读,等你开始写毕业论文,就可以跟你讨论了。

  先生,海德格尔的书怎么样?我问。先生说:不好懂啊。但我不相信真的读不懂。年纪大了,脑筋转不过来。要是年轻,会狠狠下一番工夫的。他认真地看着窗外,做什么长远打算似的。

  先生有一回说,他在读书方面,也像王国维那样经历了三种境界。年轻时拿到一本书,读到会意处,这里划一道,那里划一道,结果把整本书都划遍了;中年以后,道道越划越少,因为觉得许多地方只是高潮之前的过渡,精彩之笔的铺垫,不必那么经心;到了老年,几乎不再划道道了,一方面因为比较从容,好像与作者平静地对话,并不急于抓住对方一两句要紧的话,另一方面则是认为,一本书并不能绝对分出要紧不要紧,你认为平凡的一句话,作者写来都是很要紧的!说到这里,先生又笑着补充道:你知道吗,我现在不在书上乱划,最大的理由,还是因为我终于超越了寻章摘句的实用主义。我不想写文章了,也就用不着从别人书中特别标出自以为日后可以引用的句段了。先生这样说着,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因为超脱而来的优越感。

  我在学校财务科冲帐,被人偷去一个书包,先生借给我要我仔细阅读并做读书报告的比尔兹莱的《美学:从古希腊到现代》也在其中。先生生气了,但尽量不表现出来。这是唯一的一次。后来从图书馆复印了还给先生,他在腼腆中接过复印件,似乎为上次的生气而后悔,故意开玩笑地说:谢谢你啊,你还我的书,比我借给你的大三四倍!

  总是傍晚六点左右,我们师兄弟妹几个结束两周一次的读书报告会,从先生家出来,他坚持送到大门口。后来实在行走不便了,也总是送到自己家的门口,与我们揖别。先生揖别的姿势大概很古典罢,第一次见他那样隆重地施礼,惊讶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。

  濮先生拿出一个旧包袱,全是先生的未刊稿,其中有文革时销毁旧物剩下来的四十年代末写给濮先生的一叠情诗。他们那时分居两地,先生常有书信给濮先生,有时直接就是诗。我粗粗翻了翻,鼓励发表。先生不同意,说没有价值。先生去世后,濮先生搬了家,不知道那些先生青年时代的诗作留存与否。那是一个心情浮动、对国家前途和个人生活毫无把握的青年人真实的思想表达,风格是充分的欧化。先生自己当然有理由认为那没有价值,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看,却可能相当珍贵。四十年代末私人的潜在写作留存太少,在历史巨变的瞬间,中国的青年究竟怎么想?最近,记录西南联大一个青年讲师当时心境的《夏济安日记》在祖国大陆出版了,学者们奔走相告,如获至宝。先生的诗作也属于这一类,我希望终于有出版的一天。

  先生病重,但也有几次好转。时间长了,大家神经就松懈下来。1999年5月,我在韩国收到濮先生来信,说先生今年应该没问题,你春节回来,又可以陪他在我们宿舍的小花园里散步了。我就这样放心地利用暑假直接由汉城去悉尼探亲,其间不断迁徙,忙碌,老实说,几乎把先生完全忘记了。但就在几乎完全忘记他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噩耗。我对先生的愧疚,再也无法释去。

  转眼就是先生三周年祭日,从记忆里抄出这些尚未褪色的碎片,也算是为自己寻求一种开脱吧。

  愿先生的灵在我所不能梦见的幸福的国里微笑着,和生前的微笑一样温厚、善良,不带一丝杂质。